臨流弄弦——明. 癭木筆筒鑒賞

趙意德

乙未臘月十九日，余應友人之邀，冒雪沖寒，會于陶默齋中，以踐消寒之約也。齋中綺窗錦幙，不染纖埃。牌匾對聯，瓶爐尊彝，位置極俱楚楚，頗養于目；一番水煮龍團、茶烹雀舌后，暖從心出，幾忘門外之漫天飛雪。俄頃，友從里室端一匣，匣中出一筆筒；筒身老干突兀，瘦而堅勁，癭結盤布其上，點疏而微赤。底部原鑲剔地陽雕勁松及纏枝梅花，包漿皮色，渾然天成，神采迥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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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把摩不已，有觀止之嘆。然更令余擊節者，乃筒身另側巉巖拱壁，偃仰曲伸，溝壑天然；加之樹脈紛披，紋理莫測，若涓涓細流匯涌壑中，宛如瀑布，飛流直下；泉底平緩處，一隱者身披鶴氅，頭戴華陽巾，長髯垂胸，道貌岸然；箕踞泉畔，橫琴于膝，手撫琴弦若彈琴狀。身旁癭結陸離，若水珠、若浪花，如筆皴墨染，出人意表。遠遠望之峰嶸遐曠、青翠欲滴，時而煙云掩藹，時而景物清和，宛然置身于丘壑之間，不必筇策跋涉而有登臨之樂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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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玩中詩詞楹貼，象鼎犧尊，觸目琳瑯，不可勝數。然欲得一賞心悅目并與先賢有攸然會心處之器物，乃如萬斛沙中，寸金難得也。此筆筒樸中藏秀，嵌以隱士臨流弄弦之雕刻，清世拔俗，當年持有者非名宦風流必名媛雅士，其“為我一揮手，如聽萬壑松。客心洗流水，余響入霜鐘。”“獨坐幽篁里，彈琴復長嘯”之隱者心態深焉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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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仕者，方有隱者。仕者志在廟堂，隱者樂于山水。雖高下萬殊，均在各適其志耳；孔門賢子七十，能棄尊榮而志沂舞雩者唯曾點一人而已。故先賢淡泊曠達，隱則為道而立德，仕則為儒而立功。世道之與己志合，則與之相推移共處，兼濟天下；世之不與己合者，則另尋清幽之境抱琴以獨善其身。夫琴之為物，造之神農。從來好之者非圣賢之徒即高潔之士，不與凡響同聲調。世之醉心于利祿者不足以知琴。琴之高不可與俗音雜合，然志之高亦不可與世之強合，能與琴及己志合者，惟泉而已；泉之在山，受煙霞滋養，清潔自愛，成松風澗響，琴得之何其幽也；人處其間，足以陶冶心志，使之如琴之高，如泉之潔。人也、琴也、泉也，其形雖三，其清高自潔之性則一也。長亭煙柳，牽系多少青絲白發，奔走可憐名利客；野店溪云，氤氳幾許紫陌紅塵，逍遙時看牧樵人！結廬人境，植杖山阿；空谷孤芳，風流自賞。舉頭望明月，散發弄扁舟；“忽聞悲風調，宛若寒松吟。”側身天地更懷古，獨立蒼茫誰吟詩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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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蓋聞圣人之作琴也，鼓天地之和而和天下。琴之道大乎哉！”仰溯先賢陶靖節，常設一琴，無弦無徽。每酒酣耳熱、興致盎然時，于琴上虛撫一曲。以求味外之旨、韻外之致、弦外之音，“世與我而相遺，復駕言兮焉求！”“但識琴中趣，何勞弦上音”！大音自成曲，此境界我輩安能窺視！余生碌碌，行皆窘步。雖不得抱琴坐泉下，然其心固無時不在琴泉綠野間；世態絮薄花浮，安能與己相合！路歷羊腸，此生自適耳！年增馬齒，于世何求焉？惟甘自固窮，終不斯濫。故常思大山深處，一泓澗水，清可漱齒，曲可流觴；四周萬仞峭壁，石磴斬巖，浮嵐暖翠；白屋蓬門，列曲檻以栽花；短垣蕓戶，卷疏簾而看鶴。階前松拂云，床上書連屋。清宵獨坐，明月投懷；良夜孤檠，蛩吟入耳。臨流弄弦，蒼松下清香一柱；敲冰煮茗，籬落邊梅花數點。知音在側，與爾同銷萬古；鶴舞山前，勸君更盡一杯。臨云觀鳥跡，寒山訪僧蹤。“爽籟發而清風生，纖歌凝而白云遏！”此中歲月，仰不愧天，俯不怍地，“不知有漢，無論魏晉。”與天地精神獨往來，此身心之樂任世上榮華無以易也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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品鑒古物如聆古琴一曲，大雅遺音，悠揚風外，令余浮思遠逸，不覺莞爾；“欲得身心俱靜好，自彈不及聽人彈”。面對如此雅器，欣賞之余，曷能無語？只恐俚鄙之言，不足符前人屬文之意。然“不有佳詠，何伸雅懷！”夜闌人靜，濡筆為之記，以留雪泥鴻爪于異日云爾。